阳光明媚,船队静静地泊在港口内有些浑浊的水面上,码头上是来回交织的力夫,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
徐北游坐在一棵初显嫩黄娇绿之色的杨树下,背靠着树干,不说话,身边放了一壶酒,不时拿起喝上一口,一口一个心事。
在他身后不远处,宋官官和十余名剑气凌空堂剑士安静肃立,更远处则是来时所乘坐的马车。
不管徐北游是否已经名震江都,也不管他是否从张雪瑶的手中逐渐接掌剑宗大权,当他真正对上道门时,心底还是有那么一丝忐忑。
他接触最多的是镇魔殿,多数时候都是处于镇魔殿的追杀之下,对抗镇魔殿也多是被动接招,即是没办法也是没选择的事情,可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他主动去攻,拔除道门经营数百年之久的江南道门,这样的大手笔,当年的傅先生都未能完成。
徐北游又拿起酒壶灌了一口酒,尽力平复自己当下并不平静的心态。
就连吴虞都能瞧出他有心事,那么其他人多半也能看出来,心思流于表面,这不是什么好事情。
从东湖别院出来以后,他没有直接回城,而是四下走了走,最后来到这处码头,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梳理下近来的诸多事情,先是张召奴一行人来江都,看似只是剑宗与昆山之间的争斗。
继而是因为那场未能完成的正月二十天香楼之会,将暗卫府和江南军也牵扯进来,说到底是庙堂争斗的延伸。
再然后,蓝玉、道门、张召奴三者之间联手的脉络隐隐可见,于是在徐北游和张无病的牵线搭桥之下,早就不甘偏居东北的佛门顺势入场,使江都形成两大阵营的隐隐对峙。
事态发展之快远远超乎徐北游的预料之外,也已然超出他的掌控之外,这使得徐北游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孤身一人时朝不保夕的状态。
一壶酒喝空,徐北游摇晃了下酒壶,随手丢在一旁,打算起身离去。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就在徐北游打算登上马车的时候,有一叶扁舟缓缓靠岸,从船舱中走出一名女子,身着淡蓝色水合道服,头戴逍遥巾,清脆道:“徐北游,是你吗?”
徐北游猛地回头,脸上表情先是惊讶,继而欣喜,最终却又化作复杂难言。
江都再好,终究不是故乡,他乡遇故知本该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只不过此时此地,徐北游真是有些“喜”不出来。
宋官官极少见到公子这般神情,又见那女子是道门装扮,以为是遇到了道门高手,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却不曾想徐北游只是轻声说道:“官官,你们留在这儿,我去见一个熟人。”
宋官官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遵从公子吩咐,与一众人等停留在原地,而徐北游则是独自一人走上前去。
此时小舟的女子也已经登岸,向着徐北游小跑过来,满脸是遮掩不住的惊喜神色,“真的是你!”
接下来的一幕让宋官官看得目瞪口呆,那名道门女子确认了徐北游的身份之后,竟是直接扑到他的怀里,徐北游也不躲不闪,不但双手环住女子的身子,而且还带着她原地转了个圈。
这可就不像是一般朋友了。
宋官官惊讶的不是徐北游与其他女子有来往,而是惊讶于这位女子的身份,竟然是道门中人!而且看这打扮,还是正统的道门嫡系弟子,类似于世家中的长房嫡出,日后有资格继承偌大家业。
剑宗和道门的关系不必赘言,说是仇深似海也不为过,可如今剑宗少主与一位道门嫡系弟子却是如新婚久别的小夫妻一般相拥,换成谁都要觉得这故事有些离奇。
好在两人也没有怎么腻歪,那道门女子只是有些情绪激动之下才会做出如此举动,心情稍稍平复之后,便立刻羞红了小脸离开徐北游的怀抱。
徐北游也不以为意,以前她就是这个性子,去了一趟道门还是没变。
女子向后退了一步,打量着徐北游一身华贵装束,满脸惊奇,问道:“你是不是赚了好多钱?衣服竟然用这么好的料子,我一个月的俸银估计都买不起这套衣服,不过剑倒是没换,还是天岚。”
徐北游低头看了眼自己已经习以为常的穿着打扮,微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天岚可是我的原配夫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丢。”
女子忽然想起什么,震惊之余小声问道:“我来之前听师兄们说这里有个徐公子,很是厉害,让我不要去招惹他,你不会就是那个徐公子吧?!”
徐北游笑道:“如果是江都城的徐公子,那八成就是说我了。知云,你是不是因为在都天峰上受了欺负才偷偷跑下山来?不过你放心,到了我的地头,保证没人再敢欺负你。”
知云白了他一眼,“才没有人欺负我,要有那也是你!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告诉公孙先生去。”
徐北游眼神晦暗,轻轻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知云问道:“对了,公孙先生在哪?是不是也在江都城里?”
徐北游轻声道:“你在都天峰上没有听说什么吗?”
“听说什么?”知云有些莫名其妙,“都天峰很大的,我每天只能见到几个人,都闷葫芦似的,一句话也不说,仙云师姐又冷冰冰的不爱说话,我也不好多问山下的事情。”
徐北游轻轻吐出一口气,平静道:“师父他走了。”
“走了?”知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猛地回过味来,眼圈一红,眼前瞬间笼罩上一层雾气,“怎么走的?公孙先生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说走就走了?”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生老病死,只要一日未得长生,那就一日逃不过去,师父他年纪大了,早年又受过伤,折了许多寿元,我们分开没多久,他便坐化了。”
知云用大袖子擦了擦眼泪,带着哭腔道:“公孙先生葬在哪里了?你能带我去看看吗?我也给他老人家上一炷香。”
徐北游从袖中抽出一块用来拭手的锦帕,仔细地帮她擦掉脸上泪痕,温声道:“师父他老人家被我葬在西北了,江都这边只有一座衣冠冢,就在我师母的东湖别院中,不过师母她平生最讨厌道门中人,所以我就不能带你过去了。”
“可是……可是。”知云皱着小脸微蹙眉头,“如果不是公孙先生,我早就死在那些暗卫的手里了,所以我觉得还是应该去祭拜一下,既然那位前辈不喜欢道门弟子,那我不穿道袍好了。”
徐北游眼神中的晦暗散去,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当年跟着师父行走天下,算不上落魄,但也着实谈不上光鲜,那时候没有人真正在意这个年轻人,恐怕连他姓甚名谁都不清楚,最多知道他是公孙仲谋的弟子,也就仅此而已。
有时候徐北游自己也在想,如果他死在了那场旅途中,会有一个人为自己的死流泪吗?
师父不会,因为他见惯了生生死死,心境早已如三尺青锋一般坚不可摧。
先生也不会,几十年庙堂沉浮,曾经近乎登临绝顶,也曾坠入万丈谷底,万事看淡。
生死,何其大,又何其小。
想来想去,也就这个小道姑会为自己伤心难过流泪。
不算刻骨铭心,却如雪中送炭一般让徐北游久久难以忘怀。
如今看来,知云还是当初的知云。
可徐北游,却未必还是当初的徐北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