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的高人们,除了修道求长生以外,大多都有偏爱雅好,长年累月下来,其中不乏宗师级人物。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秦穆绵的瑶琴和轻舞、慕容萱的洞箫和琵琶、蓝玉的围棋十九道、萧煜的楷书隶书、萧瑾的草书行书、尘叶的金石篆刻、林银屏的丹青作画、秋叶的寻龙望气、公孙仲谋的酿酒、张雪瑶的茶艺,还有就是慕容玄阴的唱腔。
慕容玄阴虽然是修行界的大宗师,但洞晓音律,能度曲,尤善二字叠,自制词谱,世人为之惊艳,在他成为玄教教主之后,行事愈发肆无忌惮,不顾身份拜师梨园大家袁世卿,甚至面涂粉墨,亲自登台,犹以旦角为最,被盛赞为“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
这次,慕容玄阴未笑先啼,当真是万古皆愁。
秋叶压下心头骤然涌起的勃然怒意,权衡之下,没有去管坏了自己大事的慕容玄阴,而是继续追击已经失去最好斩杀时机的公孙仲谋。
此时的公孙仲谋虽然已经瞬息之间御剑近千里,但先前因为强行用出剑三十六的缘故,体魄不堪重负,身形飘摇,气数晦暗,分明是陷入了生死一线之间的凄惨境地,即便是秋叶不去追击,能否保住性命也要看天意如何。
但是秋叶不想去看天意,他要将一切都掌握自己的手中。
只见秋叶双手掌心相对,一柄细长的尖锥从无到有缓缓出现在他的两掌之间,轻声道:“请三位道友助贫道一臂之力。”
三名秋叶道人中的青年道人大笑一声,背后飞剑出鞘,剑起星奔万里诛。
一剑过后许久,天地之间才响起一连串的闷雷声响。
千里之外,青年道人的一剑追上了公孙仲谋,两两相击,使得公孙仲谋的御剑不得不有了片刻的迟缓停顿。
就是这个停顿,对于当世第一人的秋叶来说已经是足够。
他轻轻扣指,说了个去字,手中的尖锥瞬息消失无踪,下一刻直接出现在公孙仲谋的胸口上,贯穿前后,紫电缭绕。
既然你公孙仲谋刺了我穿心一剑,那么我便还给你一记透胸镇魔锥。
一报还一报。
看到这一幕后,慕容玄阴摇了摇头,面对年迈道人的拂尘,一退再退,直接退回到剑气凌空堂中,一把抓住徐北游化虹而起,开始亡命逃窜。
就在此时,一直观战的威严老者也终于出手。
这一刻,在慕容玄阴的耳畔好似有炸雷响起,“慕容玄阴!”
即便是慕容玄阴早有防备,在刹那之间还是有片刻的心神失守。
下一刻,在他的视野中,一点光芒亮起,如夏日夜空里的一粒细微萤火。
几乎就是在他回神的那一瞬间,萤火之辉骤然放大,宛若一轮新月在他面前冉冉升起。
慕容玄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完颜北月!”
出手的老人正是后建国主完颜北月。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一轮新月,而是完颜北月的一拳占据了慕容玄阴的整个视野。
被慕容玄阴抓在手中的徐北游怔怔地看着这一拳狠狠砸在慕容玄阴所化的虹光之上,一声剧烈如洪钟大吕的颤鸣声音骤然扩散开来,甚至让他有了片刻的失聪。
虹光虽然不曾碎裂,但也是一阵剧烈摇晃,有无数光华骤然绽放流溢。
不过慕容玄阴只是略微停顿,然后放弃全部防御手段,一意逃遁。
若是被完颜北月拖延住片刻,等到秋叶腾出手来和另外观战的八人形成合围之势,那么任凭他是十八楼的修为,也要陨落于此地。
完颜北月在慕容玄阴停顿的瞬间,双拳齐出,以开山断流之势狠狠落在慕容玄阴的后背上。
这两拳将慕容玄阴打得双目中紫气流溢,可惜完颜北月只是元神出窍,并不是真身亲至,能够动用的修为有限,没能趁此时机彻底重伤慕容玄阴。
慕容玄阴转过头来,额头眉心的竖眼中有血红光芒一闪而逝,逼得完颜北月不得不停手抵挡。
慕容玄阴就这么抓住了一线生机,在秋叶和九位地仙大高手的眼皮下,逃之夭夭。
被慕容玄阴裹挟其中的徐北游直到这一刻,才真切体会到了师父所描绘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在高来高去的神仙事迹之下,也有动辄生死的深刻和残酷。
——天际上有一道血虹划过,血虹中有一人一剑。
公孙仲谋每次呼吸都能感受到渗入骨髓的疼痛,气海中的气机枯竭,气府被秋叶的镇魔锥一穿而过,整个体魄几乎处在了分离崩析的边缘,若不是上丹田紫府识海尚算完好,恐怕此时他已经不复存在。
现在的他与其说御剑而行,倒不如说是被诛仙裹挟而行,飞出不知几百里后,他从天空上坠落,在地面上砸出一个深坑,尘土四起。
诛仙和被他一起带出来的剑匣散落四周。
公孙仲谋躺在坑底,望向头顶的天空,视线逐渐模糊。
今天他本是存了必死之志,但是当慕容玄阴出现时,他还是选择逃遁,一则是不想辜负了慕容玄阴舍命相救之义,再则就是他想对徐北游交代好自己的身后事。
自从拜入剑宗门下,他便是剑宗之人,从第一次握剑到如今手持天下第一仙剑诛仙,他跌跌撞撞一路前行,有得也有失,只是这一路走得太急,急到他甚至来不及回头好好看下自己走过的路。
现在他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了。
公孙仲谋脑中浮掠过一幅幅过往画面,先是想起了兄长公孙伯符,然后是师尊上官仙尘,最后则是定格在了一张宜喜宜嗔的面庞上。
意识模糊的公孙仲谋沉浸其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多年之前。
那是一个春风又度玉门关的早春,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竟发的景象犹在眼前。
春风走过西北,越过中原,来到江南,吹皱了一湖春水。
湖上有别院。
他站在湖上别院的堂前,有一名白衣女子正朝着自己款款走来,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这笑,不浓烈,不炽烈,却让他感到一股从内及外的由衷欣喜。
堂上是两支刚刚燃尽的喜烛,厚厚的烛泪堆积在烛台上,好似是女子胭脂落泪。
公孙仲谋在恍惚之间,伸出手想去抓住女子。女子却从他的指间飘走,然后在这一瞬间远去,面容模糊,只留下一个刻骨铭心的背影。
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公孙仲谋的眼前剩下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昏死过去的公孙仲谋缓缓睁开眼睛,天色漆黑,已经是繁星闪烁。
诛仙剑斜插在他不远处的地方,散发着幽暗的光泽,老人心中叹息一声,没想到事到最后,他最放心不下的不是徐北游,也不是剑宗,更不是那个早已覆灭的公孙家,而是那个分居多年的她。
公孙仲谋挣扎了一下,没能站起来,于是便认命地躺在这儿,轻轻合上眼皮。
佛家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他公孙仲谋在剑宗覆灭和天下太平之后,不肯归隐山野安心求飞升,仍要行走世间,说到底还是一个放不下。
行走多年,碌碌无功,是求不得。
夫妻两人终究陌路,是爱别离。
今日与秋叶战于莲花峰上,是怨憎会。
出世即是生苦。
老去便是老苦。
沉疴缠身是为病苦。
现在重伤垂死还要面临死苦。
佛家八苦,竟是已经聚齐。
人生,当苦。
公孙仲谋勉强笑了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句话。
“人生当苦无妨,良人当归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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