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今身份非同小可,大理寺不敢薄待,早已遣了人来,亲自牵了马车,侯在门外,陆温疾行入了马车,拱手道谢:
“多谢庞大人关照。”
那衙差正是那日大理寺刑房里挥鞭子的那位,名唤庞浒,从九品狱丞,她来了大理寺三次,便也与他打了三次的照面。
他是个爽快人,在前架着马车,恭恭敬敬道:
“莫说您是三殿下亲指过去监看的,就是陆家一门豪雄英烈,收复关山,平定西北!我庞浒,满心满眼都只有敬佩!”
陆温几不可察的挑了挑眉头,唇角仍然挂着淡淡的笑意:“庞大人说笑了,通敌叛国之臣,何谈豪雄。”
那庞浒一噎,面色不甚好看,后头又不知又想起什么,垂下头去,神色很是黯然:“可惜了状元郎……”
他的声音愈发的小,像是埋怨,又像是喃喃自语。
陆温一怔,握紧双拳,指尖死死掐紧掌心,直到粘腻的鲜血渗出。
哥哥饮下鸠酒时,尚不及弱冠之龄,那时他大败北弥,收复苏凌郡,领万军归西屏郡。
高头大马,身姿如松,姿容绝世,宛如稀珍美玉熠熠生辉,解剑朝见天子,风头一时无两。
他却于大殿之上,解盔卸甲,脱簪去冠,明知是不解之局,毅然决然,坦然赴死。
陆温默了片刻,仰起头,忍住眼角的泪意:“哥哥若还活着,怕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
庞浒咬了咬牙,一番话在心中吞吐了几次,终于开口:
“姑娘若得了空,可去城外杏花村十里外的娘娘庙里走上一遭……”
陆温一怔:“缘何?”
“陆姑娘去了,便知道了,只一个,千万别叫官家的人看见了。”
陆温敛眸,镇定答:“多谢庞大人。”
“到了。”
陆温下了马车,抬头望天,今日又是个晴雪天,街道两侧覆满了皑皑白雪。
正因满地清白,反倒晴雪耀目,她阖目许久方缓。
杨玄泠亲自前来迎她,热情道:“陆姑娘来了,今早来了个画师,是奉了三殿下的令,据说还会摸骨,已经画了几幅了,只待画完便可叫亲眷来认领尸体,一起瞧瞧?”
陆温一怔:“奉了谁的令?”
“三殿下。”
两人一前一后,步履匆匆的往前走,刚一进前堂,便有个女子站在书案边。
那女子身量窈窕,一袭月白斜领锦缎袍子,袖口用金线织了云雀的暗纹,眉目如画,肌肤如玉,只眼眸中十分冷淡。
素色宣纸铺展开了满面的书案,女子指骨修长葱纤,正提笔描摹着画像。
陆温梗着脖子望过去,已有几幅人像栩栩如生了。
杨玄泠遮了唇舌,低声道:“陆姑娘还不知道吧,这是三殿下新纳的姬妾,叫什么来着?”
那女子眸光微动,面色凝滞了一瞬,淡淡道:“离鸢。”
杨玄泠温和的笑了笑:“对,对,离鸢姑娘。”
陆温朝她拱手作了一揖,算作了礼,离鸢朝她点了点头,算作回礼,又埋入案前,蘸墨提笔。
书案上搁了一副半展开的女子画像,陆温拿起那卷画纸,将其铺开,细细打量。
那画中女子面貌温从雅丽,姿态乖顺,分明就是她那日玉清庵所见苏细巧的模样。
一个本该三月前就死去的人,却出现在了玉清庵,还偏巧不巧,出现在她眼前?
陆温轻咳了一声,指着画中人:“杨大人,凶手定是此女无疑了,否则何必改换她人面貌,行走于世?”
杨玄泠沉吟道:“可她既能改头换面,必是顶着人皮面具的,茫茫人海,要去何处寻她?”
陆温眸似幽底深漩:“半月之期。”
“陆姑娘此言何意?”
“两位官家姑娘失踪,逾今,也快半月了。”
陆温走到书案前,从笔架上拿起一只羊毫笔,蘸了墨,也提笔勾画了起来。
她平静抬眸:“既能改头换面,那奉宝玉女的面容,是真,还是假?”
杨玄泠凑过去一看,寥寥几笔,便勾出奉宝玉女的画像,虽不如壁画那般栩栩如生,神韵却极为相似。
她招了招手:“离鸢姑娘,烦请来此一观。”
离鸢搁笔,抬眸看了一眼铺卷开来的画纸:“看什么?”
陆温道:“姑娘既会摸骨复原人像,可能看画识人?这两幅画,可能看出是同一个人?”
杨玄泠恍然:“陆姑娘是疑心,在迦蓝祭塔装神弄鬼之人,就是苏细巧?”
她瞥了一眼画,又将头埋入画海中去,淡淡撂下一句:“看不了,我是画师,不是天师。”
二人顿时噎住,还未等陆温再次开口,离鸢眉头一皱,将陆温一把推开,掌着画纸看了又看,瞧了又瞧。
陆温眼睛一亮:“离姑娘可是发现了什么?”
她指着画卷中人,漠然道:“她应是去离憎楼赌过钱,我远远瞧见过一次。”
陆温与杨玄泠相视一笑。
既是去快活潇洒的,还戴什么人皮面具?
杨玄泠急急招了招手:“派人去离憎楼守着。”
衙差奉命要退,陆温立时出声,高声道:“此女武功高强,叫上京畿衙门,多抽调些人马,守在离憎楼门口,莫说女子,就是男子,也一个都不能放过。”
杨玄泠咂舌,劝道:“陆姑娘!如此阵仗,岂不打草惊蛇?”
陆温面色郑重:“半月之期已到,今日,她必定会有所动作,离憎楼,是我们唯一的线索,杨大人,你若信我,便按我所言,我今日必擒此贼。”
话已至此,杨玄泠只得应下,长叹一口气,拿起一摞文书便急急往京畿衙门奔去了。
官兵不多时便行到了地方,京畿衙门将离憎楼围的水泄不通。
他二人决策间,画师已将丹青描绘完毕,将之轻轻悬挂在墙壁上,开了窗,任由外头的风儿吹干墨迹。
陆温唤来庞浒,嘱咐道:“唤亲眷来认尸吧,日月昭彰,妖魔今日无所遁形,也是时候,叫她们魂灵归位了。”
庞浒应声退下,大理寺既传了话过去,数户报案的百姓,匆匆忙忙涌入前厅。
又因尸首皆放在了地牢之中,数名百姓顾不得污脏,又纷纷涌入地牢通道,一见白布掩身的爱女,越看越是心头悲怆,抱着爱女的尸身哀嚎不止。
苏细巧之母,便是她为心儿登案那日所见妇人,约莫不到四十,布衣简装,面色苍白,因中年失女而无心梳洗,发丝凌乱,显得很是狼狈。
她浑身颤颤,坐在地上不断的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哀嚎痛哭。
“我的巧儿,我的巧儿呀!你的命好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