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陈麻九吓了好一跳,往后一仰,不慎撞翻了那半人高的龙王祭庙,慌忙的叫人去掩她的口舌,厉声道:
“你们作什么?还不快开膛取子,打入生桩,是等着龙王爷发怒么?”
几个匠人举着刀,面面相觑。
还是一个屠夫推开了他们,啐了他们一口软蛋,道:
“月娘啊,祭桥可是大功德,来日你当了神仙娘娘,可要保佑我们普陀村风调雨顺。”
那屠夫平日是宰砍猪羊是习惯了的,今下是第一次宰人,难免紧张了半分,那第一刀下去时,平日稳如泰山的手微微颤了颤。
阿月被开膛破腹,神情痛苦的尖叫哀嚎,血肉与脏腑流了一地,很快,那屠夫就从阿月的肚子里举起来一个满身血红的婴儿。
“来了来了,是个女童。”
然而,那婴儿面容青紫,像是早就窒息而死。
那屠夫惊了,连忙拍打婴儿的身体,意欲叫她呼吸顺畅,可是那婴儿的手臂早已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屠夫神色骤变:“怎么办,是个死胎,若龙王爷发了怒,我们……我们……!”
众人心下都隐隐一颤,瘫坐在血淋淋的地面上。
还是陈麻九先出了声:“趁着阿月还有口气在,先把阿月灌了泥沙打进桥头的生桩,这婴儿,我想想……”
他思忖了许久,道:“村口那个傻子约莫也要生了,找个产婆助一助产,今日一定要催出来!”
他这话终于使得众人定了定心神,连忙将地下阿月丢进早已备好的木头河桩,用铁钉牢牢将她的双足双手贯穿,如大字般稳稳钉在了木头桩子上。
而后,几个善凫水的男儿将木桩沉下,灌入泥沙。
桥头的生桩打的差不多时,那屠夫又举了个巴掌大的婴儿来,想来应当就是那疯傻女子的孩儿。
众人又如前一次一般将孩子钉进生桩,那婴儿手足被钉入钉子时尚未断气,发出惊震江岸的啼哭。
许四斤提及此处,已是泪如雨下,兀自拿头去往墙上撞去,连骂自己那时年岁不大,难以分辨奸人,竟做了这样伤天害理的恶事!
然而那人肩上是带了一副枷锁的,他往那墙上一撞,也只是将枷锁撞得东倒西歪。
杨玄泠听得入神,心中不自觉的哀伤起来,长叹了一声:“那阿月也是个可怜人。”
谢行湛神色一如既往的平淡:“传下一个。”
后头传唤的几人,都是因陈麻九筑桥修路,是桩大功德,在邻里四方打出了名声,跟着陈麻九闯了二十余年的江湖,说辞都与许四斤相差无几。
像是一口气闷在胸口,杨玄泠冷笑着说:
“可笑!普陀村人人为那老儿写书,传颂他筑桥修路的功绩,也正因如此,他名利皆收,才被工部指派修筑祭塔。”
“祭塔安放的都是我南凉明义之士的魂灵,怎堪日日与大奸大恶之人为伴。”
“谢大人,杀得好!杀的漂亮!”
谢行湛已径直往外走:“拿上证词,走罢。”
陆温连忙将手中证词叠得规整,塞进袖袍中,急急作了一揖:
“杨大人,先告辞了。”
说罢,便匆匆忙忙跟了上去。
谢行湛负手而立,站在大理寺门的鸣冤鼓前不动,神色淡漠,眉头却是微微皱着的。
陆温一看,便知他有话要问,连忙试探着问:“大人,咱们现在是回府,还是去迦蓝祭塔看一看?”
他往前迈了一步,而后又不动了,简洁道:“塔。”
他们来时便入黄昏,又提审了数十匠人,现下早已月色皎皎,高悬中天,街道寥落,空无人迹了。
她见谢行湛虽答了话,却不见前行,心中正疑惑,只听谢行湛冷冷抛下一句:
“还不走?”
陆温微诧,不过一瞬,恍然道:“谢大人……眼患有疾,夜间无法行走?”
他为尊,自当行于前,而他宁愿站着,也要等她先行,是叫她为他开路。
她抬起头,与他对视,隐隐月色溶入他的那双清冷寂然的明眸,似有不为人知的落拓。
他坦然道:“白日能见三丈,夜间能见三尺。”
陆温一怔,牵着他的手往前行去,问道:“为何会如此?”
“幼时患疾。”
陆温想了想,还是诚实道:“大人还是明日白天去吧?”
“为何。”
陆温嗓音清脆:“若真有妖魔,大人夜不能视,该如何护我?”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真有妖魔,任凭你我通天之能,亦难逃毒手,不如就死作一处吧。”
陆温遭他一噎,白他一眼:“谁要同你死在一处!”
她虽嘴上不饶人,心中却微动,两指虚虚滑过他的手腕。
这人向来口蜜腹剑,九转心肠,夜宴司兹事体大,若真是个盲了眼的废人,如何陛下指派了他去?
他抓过虚滑过去那双手,问:“如何?”
陆温笑了笑,再度搭上他的脉搏:
“谢大人,我并非深通岐黄术之人,只是谢大人经脉逆行,全身穴道又似是被封闭了去,应当……”
他淡淡道:“应当什么?”
陆温叹了口气,道:“应当,这拳脚功夫,是半点……也比不得人的。”
她原以为他只是夜间目盲,却不知堂堂鼹人之首,竟真真是个弱质彬彬的书生。
难怪那夜她叫他飞檐走壁,他那番闪烁其词,原来真是个花架子。
若真去了迦蓝祭塔,他岂不成了拖累?
谢行湛却是不急也不燥:“是啊,我不谙功夫,耳聋目瞎,是个十足的废物。”
“谢大人的眼睛,是因幼时患疾,那经脉逆行、穴道封闭,也是幼时患疾所致么?”
他的声线清冽淡漠:“是。”
陆温一怔,愣在原地。
他的神情很平淡,可他所说的每个字都令她心惊。
经脉逆行,是受金针刺穴所致,而他百穴封闭,仅留生之一窍,难怪他身上触之寒凉,亦无法暗中视物了。
西屏夜雪,西风拂卷,雪似琼花,飘零凋敝。
他的肩头落了半朵琼花,不足片刻便消融无踪,他仍然穿着那件绯色锦鸡圆领长袍,身姿挺拔如覆雪青松,清寒而坚韧。
只是那双流光溢彩的双眸,因夜间不能视物而变得空茫。
“那我护你。”
她道。
低声喃喃,声线却明澈而坚定,似流火惑心。
他盯着流泻无声的夜幕,忽而觉得心中起了一丝细微的痒意,他笑了笑:
“你已无家族可依,无兄长可傍,如何护我?”
她垂目,并未答话。
而后有人策马提灯乘雪而来,雪落颈侧,悄无声息的融进那处莹白,透着撕碎疾风雪刃的利落爽拓。
她提灯在谢行湛眼前晃了晃,分明是对他之暗疾了如指掌:
“天黑了,我来接你。”
陆温立时放开他的手,隐在袍角下巍然不动,轻声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他抬手接过徐颜昭手中琉璃灯盏,另一只手又来寻得她的手腕握紧。
她抬眸,首先嗅到的是烟火袅袅的味道,而清莹微弱的烛火后,照亮了那张昳丽明魄的面容。
他的唇角微微挑起,好似在笑。
“不是说护我?”
陆温惊诧。
他与她,向来只有利益交换,只有肉体缠绵,只有床笫间,他才会露出那样的柔情。
她又借着荧光去端详徐颜昭。
她是埋在阴影里的,所以总也叫她看不清。
徐颜昭话里带着笑,只是声音幽幽凉凉的:“看我作甚么?还记恨我丢你入玉清庵的事?”
陆温对上她清澈的眸子,淡然一笑:
“自然不是,玉清庵既是夜宴司对我的考校,那徐小姐自然是替谢大人奔走,就算怪,也是怪谢大人冷血无情,专欺负我这样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