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迅速掠过树梢,飞身下来,停在一棵蔷薇树下,将她放下。
许是夜雨婆娑,枝头蔷薇花瓣被雨水打的七零八落,絮絮缕缕的往下落着。
粉红的花瓣在空中低旋,时不时落到陆温的发梢。
他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指尖捻起她肩处的蔷薇,为她簪在鬓边。
“我和三殿下,谁厉害?”
不防他有此一问,倒是将她问懵了。
她思来想去,只记得她与三殿下,最多两面之缘。
一次,被他赐婚给了阉人,一次,被他当作换取东厂的筹码,送给了谢行湛。
至于功夫么,她只记得,那人的身子,颇为孱弱,比起谢行湛这个百病缠身的废人,只怕是好不到哪去。
她端起眉目,认真思索起来,良久,信誓旦旦道:
“你厉害!”
百里元时眉梢微微一扬,唇角绽出个极好看、极温和的笑意:“有眼光。”
她嘿嘿笑着,又道:“只是比不了我阿兄,我阿兄,归远侯听过吗!哪可是统率西北苍隼营的陆大帅!”
他颇为不屑的嗤了一声,拔腿往前行去。
“诶,诶,诶!”陆温连忙急追猛赶,可前面那人健步如飞,哪里是她能追得上的。
“你不抱我了吗?”
百里元时语气不容置疑:“腿没断,就自己走。”
陆温被他一噎,抽抽嗒嗒的,又要开始哭出声。
“可我腿酸,腿疼,晚上还拔了许多草,累得很。”
他冷笑一声,飞身掠至树梢,凉凉落下一句:
“只给秦无疏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启程回营帐。”
陆温噎了噎,干哭了几声,见那人并不理她,捋了捋袍子上的土,小声嘀咕:
“人家秦将军,温柔又体贴,年纪轻轻就正四品,只是想见一见阿兄,凭什么被你这个八品芝麻小官儿拦在外头,还要我把你骗出来,才能与我阿兄见上一面。”
百里元时又一个飞身,落在地面上,懒懒散散的抱着臂,倚在枝干上: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我说!”陆温提起裙摆,疾奔到树下,语气铿锵有力:
“你这个九品芝麻小卫长,竟敢拦堂堂靖安大将军的嫡子!你不要命啦!”
他剑眉微蹙,语气清冽:“知不知道秦无疏那小子找你兄长何事?”
陆温叉着腰,得意道:“嘿,当然知道啦。”
“作何?”
陆温捂唇轻咳一声,郑重道:“秦将军说了,此生唯一憾事,就是没和我兄长,好好打上一架,他托我将你诱出来,就是为了!”
他打断陆温,似笑非笑:“为了打那个傻子?”
陆温拔高声音,一字一句道:“为了!近距离的!对我阿兄!表示崇拜!”
百里元时白眼一翻,拔腿向前行去:“哥哥是个疯子,妹妹是个傻子。”
陆温见成功的恶心到了他,十分欢愉,也拔开步子跟了上去。
不过半刻,就到一处深不见底的幽林洞窟。
此时正值静夜,洞口幽黑,陆温有些怕,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百里元时从怀中掏出一枚火折,将其点燃,因生了火,霎时驱散了洞中幽暗,袅袅升起的薄烟带给了她一丝安定。
她跟着他通过一道道蜿蜒曲折的岔路,直到挤入一处岩洞缝隙,后头,终于柳暗花明,得见月光。
那似乎是一个天然溶洞,洞顶有个几寸宽长的石缝,因而月华如水,有淡淡星光从缝隙处流入。
正中,是一池幽凉清冽的泉。
陆温笑容满面:“这样好的地方,你都寻得到,你是属鲮鲤的吗?”
百里元时淡淡落下一句:
“你洗完,换我。”
琅琊郡多山少溪,水源难得,都优先奉去了淮安郡主的营帐,他也几日未浴了。
陆温愣住。
山泉虽是流动的,可毕竟是她用过的水,他不嫌脏吗?
他正欲拔腿而出,却被她唤住,他停了脚步,挑着眉看她。
借着洞顶月华,她将视线投去百里元时的身上,樱唇轻启。
“大人,你有没有看过,南北美人排行榜?”
“有些印象。”
“美人排行榜的第二位,叫做谢元时。”
百里元时眸中掠过一丝幽芒:“怎么?”
陆温道:“我似乎记得,静和公主,也姓谢。”
他先是怔了一怔,眉头微蹙,进而舒展开来:“你记错了,静和公主姓乌,本名乌时瑛。”
陆温道:“异族公主,远嫁南凉,不过三载,香消玉殒,世人对她记载颇少,哪怕是南凉皇室,记载都只有,北弥十六皇女,年十七,封号静和,出降南凉,裕丰三年,病殁。”
“为何,你会记得如此清楚?”
他淡淡道:“夜宴司掌管天下秘闻,我清楚这些,很奇怪吗?”
陆温又道:“大人认识谢元时吗?”
“是谢大人的母亲,自然识得。”
陆温一震,大约是惊讶于他的直言不讳,深深望了他一眼,不留痕迹的问他:
“难怪谢大人如此貌美,他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他语气平静:“是个疯子。”
陆温沉默半晌,掀起眼帘:“比谢大人还疯么?”
“都疯。”
陆温拨动着清冽的水波,冷月清辉挥洒而下,她望着柔和的月光,再次开口。
“麻烦百里卫长,避一避,我要沐浴了。”
百里元时嗯了一声,避去洞外。
她慢慢解了衣袍,只余中衣在身,将自己整幅身子都泡入了池中。
哪怕夏夜暖融,地泉之水却是幽凉无比的,她初入冷泉,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月影浮动,她逐渐适应这样的温度,慵懒的闭起眼眸。
片刻之后,原本紧绷的身体,逐渐松泛下来。
她静下心来,便有了充足的时间思考。
月影婆娑,树上的鸟雀叫了不知多久,她却始终没有出来。
百里元时薄唇轻抿,摘下面具,将玄色衣袍撕下一角,蒙住双眼,入了洞内。
他平静的唤她:“陆姑娘。”
鸦雀无声。
他连唤几声,仍听不见声音,心中倏然一跳,竟是方寸大乱,顾不得男女之防,解下缚眼黑巾,环视四周。
天光仍旧黑沉沉的,只投摄进了一些细碎稀薄的月光,勉强可以视物。
洞中空空荡荡,除去风儿微拂的声音,再无其他。
她将他当作疏离的君子,即便久不露面,自己也不会去寻,所以安心的逃了。
约莫是回营帐,去找陆衍了吧。
他垂眸,想了想,解开衣袍,如风吹落叶,缓缓而坠,赤足遁入水中。
他周身寒凉,入了水,也不觉得冻人。
他捧起一掌冷泉,包裹着春水的指节拂过鼻畔,感受着她的气息。
与营帐中逼仄狭隘的澡桶不同,天然的一池冷泉,舒服得他只想叹气。
他解下玉冠,将满头青丝,浸入寒凉的泉水中,连同他的一切,一起沉了下去。
她认出他来了。
他想,从第一眼起。
他爱她。
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自己,能将这一场恩爱的戏码,化作一个盎然有趣的游戏。
可他高估了自己。
他一个人的日子,凄冷而漫长。
他很孤独,从未想过,有一个女子,可以填满他的心窍,叫自己溃败至此。
他隐约知道,这场戏码,终究有结束的那一日。
可在这之前,他贪恋她的温柔,贪恋她的美好,贪恋与她肉体绞缠,极致的欢愉。
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迟早会被她发现的。
他睁开眼眸,却发现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