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五更锣响,院子里的声息一下子就消弭静止,化作袅袅的晨间淡雾。祝平安这才按照野姥姥的吩咐,小心翼翼开了门,横穿过院子,按时再进正房。
正房之中没有用更明亮的煤油灯,而是点着一枝白蜡烛,映得野姥姥的面色苍白如纸,皱纹与老人斑清晰可见,白发如丝,无风自飘。
她仍旧端坐在椅子中,拿着剪刀,姿势毫无变化。
只是野姥姥身前地上有几滴淋漓的血迹,在蜡烛光的映照下红得发黑。
祝平安转开目光,不敢多看。
谁知道这一晚,她到底做了些什么?
“你还不错。”野姥姥微微颔首,白发摇动:“胆子够大,人也老实。”
胆子不够大普通人早该被院子的噪声与光影吓坏,而不老实听话的人说不定早找机会逃回家去。
尤其是在纸人的挑唆之下。
胆大而老实,这就是在纸扎店当学徒的基本要求,也算是野姥姥满意的评价。
“晚上你或许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但你只要信得过姥姥,就能平安无事。”
这算是个让人安心的承诺,侧面也证明了纸人师兄的话完全在姥姥的掌控之中。可祝平安也不可能立刻完全相信,只有口无心地表示了感谢。
“多谢姥姥,我当然会尽心工作,不敢胡乱揣测。”
“很好,先吃点东西。之后我教你上工。”
野姥姥指了指旁边桌上摆着的大碗,碗里有一碗褐色的粘稠物——祝平安压根儿不准备去猜测到底这里面是什么材料,只端起碗闭着眼睛往嘴里倒。
他确实饿了。
小池努力拿出储备的粮食喂饱他,但毕竟缺乏油水,半大小子永远吃不饱,饥饿会慢慢累积。
早餐的口味出乎意料,带点苦涩和腥气,并不难吃,似乎是某种面糊糊,里面还掺杂了细碎的肉粒,裹着一股烟火气,似乎就是小池拿来当拜师礼物的宝贝腊肉。
看上去野姥姥不算小气。
一大碗糊糊喝完,祝平安意犹未尽,只是再没有多余的食物。
大概是他的眼神透露出了渴求,野姥姥第一次毫不留情地呵斥:“还没开始干活,就只想着吃饭!先过来,帮我把这几张纸裁开!干完之后,肯定饿不死你!”
到底是老板与学徒的传统关系,不可能有多温馨。
何况这野姥姥也不是什么善茬。
祝平安哪儿敢轻忽,赶紧上前,接过了野姥姥递给他的剪刀。
入手粘腻,让人一阵恶心。剪刀铁制的把手经过多年锈蚀与摩擦,触感竟然是软绵绵的,带着老物件的潮湿气息,只有锋刃雪亮,隐隐带着一抹暗红。
地上铺着几张不规则的白纸,纸面大的惊人,毛估有接近两米长,一米宽。
纸上画好了线,野姥姥要祝平安沿着划线将纸裁整齐,才能作为纸扎的原料。
纸扎是殡葬业的传统手艺,以竹木为骨架,纸张为外皮,制造出各种栩栩如生的形象给死去的人作为陪葬,大概是属于人殉与陶俑等而次之的替代品。在坟墓前一把火烧去化作青烟,活着的人相信这些会化作实体,成为阴间亲人的财产与随从。
只是这纸扎的用纸,会不会太好了些?
纸质洁白,厚度均匀,像是学堂用的上品纸,按照小镇的生活水平,纸扎该用些粗糙的草纸即可,何至于这么奢靡浪费?
祝平安带着疑问,等他触摸到地上这一堆纸的时候,入手的滑腻感更让他毛骨悚然。
与其说他摸到的是纸,不如说摸到的是某种光滑的兽皮。
种种猜测在祝平安脑海中纷至沓来,祝平安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一边用剪刀剪开白纸,一边借着昏暗的烛火观察。
剪裁手感更像是柔韧的皮肉,过程中发出细微的声音也如同肌肤裂开,但剪刀过于锋利,流畅自如,他并不能确定。
纸张表面没有毛孔的痕迹。
或许这只是野姥姥自制的好纸,是自己想多了?
——千万不要好奇!
祝平安告诫自己,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别人的秘密不必急于探究,而是应该交给时间。只要自己活得够长,就一定有机会了解这世界上不为人知的秘密。
“手还算稳。”
野姥姥满意点头:“今日到天明之前,你就按这形状将材料处理好。日出之后,你可以自己去逛逛,记得午时便回来,有午饭。”
她从地下室取了一篓子原纸上来,同样是不规则的形状,同样大小,只是纸上没画线,祝平安要做的裁剪与之前雷同。
学徒干这机械重复的劳动正好。
野姥姥这儿的工作不算繁重,毕竟从四点到天光大亮,充其量不过两三个钟头。祝平安头埋头苦干,心无旁骛,直到野姥姥喊停,这才放下手上的剪刀,洗了手用湿毛巾揩了面,昏昏沉沉出了大门。
院子里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梨树,树上有个巨大的空洞,许是被雷劈过,乌鸦在里面筑巢,时常听到刺耳的鸟叫声,“呀呀”的仿佛在凄厉的哭泣,加上那黑色的鸟像地狱的使者,很应景。
白天不见纸人,不知道是被野姥姥收了去,还是自己躲在什么阴暗的角落。
旭日扫去了室内的一丝阴沉,虽然屋内的光线不够明亮,但是朝阳总让人觉得充满希望。
祝平安深呼吸,走出院门就见小池精神奕奕在门口等他,带着笑意,从破烂的短衫口袋里掏出一捧像是莓子的红色浆果。
“昨晚上怎么样?能习惯吧?辛不辛苦?”
小池把在河边洗的干干净净浆果捧给祝平安。
那口感略有点涩味,却是小镇上穷人难得的甜。
“还行……吧。”
祝平安谢过他的果子,只能这么说。
就工作而言,并没有多劳累,只是这一夜确实不算那么好过,睡得恍恍惚惚,做了一些乱梦,还有纸片人在床头陪着他……
但至少,他活下来了。
比之上一周目,祝平安已经多活了半天。
回想起来昨晚上挺恐怖且怪异,可并没有实质上的危险,说明他的选择至少比第一次要更强了那么一点儿。
而他也相信,人类的恐惧是面对陌生环境的最好的防卫机制,这种对未知的本能的模糊的恐惧,迫使他变得更敏锐,更能察觉和收集外界那些微小的变化,分析这一切并保护自己。
“那就好。”
小池长舒了一口气,一只乌鸦从他头顶掠过,骤然发出惨厉的叫声,他有些余悸看着院子里:“虽说师父保证没事儿,我晚上还是担心,刚干完活就来看看你。”
他说话素来真诚,祝平安能够感觉到他真切的关心。
“谢谢。”
在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能够一开始就遇到小池,或许是祝平安最大的幸运。
他抓起一颗浆果塞进嘴里,清甜的气息在唇齿之间漫开,开始是酸涩的,但后面开始回甘,他的心情就同步愉悦起来。
“竟然挺好吃。”
连吃了几个,味道有点像还没完全成熟的牛奶草莓,甜味淡一点,带点涩口,可不损风味,反增添了野趣。
“对!”小池用力点头,看着他喜欢吃,似乎心情也很不错,“我看乱葬岗旁边长好多,一尝真甜,赶紧摘了带给你。”
祝平安手送进嘴里的动作僵了一瞬间,觉得回甘不甜了。
漫山尸骨旁的浆果,不知道是依靠汲取什么养分,才会长得这么肥硕?
算了,那也是汲取的人类精华,闭着眼睛吃吧。
糖分总是生活的必须。